2020-12-03
《日光之下》是梁鸣担任编剧、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正在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专线热映。影片作为处女作颇为惊艳,是一部完成度比较高的作品。该作入围了国内外多个电影节展,收获2019平遥国际电影展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评审荣誉、费穆荣誉最佳导演,2019澳门国际影展新华语映像最佳男主角、2019华语青年电影周新锐编剧奖等奖项。
影片的发生背景被放置在东北一座沿海小城。在惯常的观影经验中,许多前在文本常常将青春叙事置于夏天,而这部影片中东北独有的图像志——厚厚的积雪、封起门窗的塑料布、大棚里热气腾腾的火锅与清酒——为青春成长故事提供了独特的风貌。故事围绕谷溪展开,她与哥哥谷亮相依为命,居住在一间破旧的棚户中;谷溪在一间饭店做服务员,却因为没有身份证时刻面临失业;从事渔业的谷亮因海上石油泄露事件失掉生计,新的谋生之法却将他卷入一场犯罪;“潇洒姐”庆长的出现,打破了兄妹俩原本的平衡,所有的事件也愈发被引向不受控制的方向。影片选择了一种颇为震惊的方式开场(哥哥在公共浴室的单间中为已经成人的谷溪搓背),这一场戏其实完成了许多功能:它提示兄妹关系的亲密性与复杂性;同时表现出谷溪模糊的性别意识——不只是对哥哥,当谷溪发现自己被人偷窥时,她做出的举动不是惊恐与防护,而是直接用眼睛看回去;这一从洞里看出的眼睛,也奠定了谷溪在整部影片中观察者的位置。在观影过程中可以感受到,摄影机会时常跟随谷溪的步调,观众在影片中捕获的绝大部分内容都与谷溪的感受同构,以至于大量事件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散点的“星丛”,它们根据谷溪的视觉、听觉、情感被串联起来,许多事件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也故而可以得到解释——这部影片并不与解谜相关,其讲述的就是一个成年边缘的女孩如何成熟的故事。在谷溪的诸种视觉中,有着远与近的次序。情感毫无意味是影片的前景,犯罪与密谋则成为退居后景的散点。她总是远远望着姜老板的秘密,却看不清是与谁谈话;隔着一定距离看见哥哥与冬子的耳语(屋内屋外、马路两边),却只能斟酌动作与表情。许多谷溪没看到的部分成为留白,这些不可见让影片呈现为一种敞开的姿态。但每一次目睹庆长与哥哥确是近距离的。谷溪看到二人酒后喜悦的共舞、雪地中的拥抱、吹头发时享受的面孔……直到最后的致命一眼,看到的一切残酷地促成了谷溪的被动成熟,她再也无法重返想象界。不仅是对现实世界的观看,谷溪的经验也从看/阅读中得来。黄碧云的《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为影片增加了读解的多义性。书中内容与现实互相指涉,让情感关系显露出更为复杂暧昧的形态。在太阳火舞厅的段落,大部分时间里处于被动的谷溪在这时终于掌握了主动权,她高声朗读小说中的内容,用她从书中习得的欢爱经验来完成对先前目击经验的报复。在稍后的一场戏中,坐在桥头哭泣的谷溪暗示冬子握住自己冰冷的双手,这实际上也是对书中所学经验进行操演——黄碧云笔下的女子常常在遭遇痛苦时会找一个无关紧要的男子暂作避风港。这一设置与前面的内容相呼应,我们需要注意到,谷溪在听那盘标记着“庆长家10.26”的磁带时,手里捧着的正是黄碧云的这本书,此一细节亦为人物的成长增加维度。影片关于“听”的使用也是饶有意味的。还在起始黑场出字幕的时候,画外音就出现了1990年代末由景岗山为“娃哈哈”纯净水演唱的广告声,标记了影片的发生年代。从接下来关于“尿和汗”的对话中可以得知,收音机是谷溪平时获取知识的重要来源,也正是收音机让她听到了石油泄漏的新闻报道。在收音机之外,全片最重要的声音技术来自磁带随身听的使用,这一同属于1990年代的媒介形式因其录放功能成为片中的关键性道具。随身听不仅在推动叙事方面发挥重要功能,成为对谷溪不可见部分的补充;更触发记忆、唤起情感,是促使谷溪成熟的重要一环。除了无意中记录下庆长父亲的犯罪证据,随身听还有两处使用让人印象深刻。一处是当谷溪试图与宗教接近,在饭店打扫卫生时,随身听播放着《圣经·旧约》中的《传道书》:“……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听”在这里恰如其分地发挥作用——谷溪正是以“听”的方式实践着姜老板曾告诉她的“试着和上帝谈谈”,因为在《旧约》中,上帝并非可见的,而是以声音现身。另一处则是在影片的结尾处,茕茕孑立的谷溪只能通过随身听感受失去之人的声音碎片,她拥有的全部记忆被封印在这些磁带之中,成为聊以度日的支撑。整部影片遵循了谷溪的情感逻辑,自然光、手持镜头等方式也让影像本身与主人公的情感共谋。谷溪所有看到的与听到的,最后全部反作用于她自己,这些所见所听并不朝向外部,而是在谷溪的身体内部发酵,一点一点蚕食掉她的青春懵懂。成长之痛以智齿这一具象化的肉身之痛被呈现出来,成为影片的底色,口腔后槽的隐隐发作伴随着谷溪每一次的看与听,直至积聚爆发,只能用惨烈的方式以痛制痛。随身听可以倒带重放,但生活即使倒着跑也无法重来,最终的谷溪只能孤身一人,迎来她不可逆转的成熟。